点仙

私设如山。

青丝白头【完结】

      无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镜子前,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耳边。无心眨了眨眼,眼中睡意朦朦,他将手指插进发间抓挠,以指尖卷起一缕发丝看得仔细,慢慢的似满眼的百思不得其解,又突然失望的闭上双眼,忙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哀痛。

  镜中的他苍白冰冷,这不像他,以至于很难想象到底要怎样难熬的日子,才能将本该风华正茂的一个人掏空成一具躯壳,变得黯然失色?

  无心对这样的自己似乎无动于衷,他每天都照镜子,只恨不得自己变得更加苍老。他动了动脚支起身子,起身向屋外的茫茫白雪中走去,自那以后,他好像总是这样只穿着单薄的一件衣裳穿行雪地间,显得那样单薄。天地寒,风雪催,可他在里面来来去去,不觉寒冷。

  

  迎面而来的白发仙挡在无心身前,问他:还要去吗?

  无心抬头看他,目光愣愣的落在莫棋宣的白发,心里头一次这样在意他满头白发,他突然羡慕极了,可这又有什么好羡慕的?他暗笑自己傻了,所幸故意让自己不去看,犹笑道“当然要去了,你不知道,他这夜里要是没我陪在他身边,肯定睡不安稳的。”

  

  白发仙每次都这个时候来找他,却从不拦他,只是固执的问,他或许想听那么一句话,盼望着有一天无心会对他释怀一笑,说:今天不去了。

  过了一会儿,无心又回头,咧开嘴弯起眉眼,眼尾堆积着许久不见的笑容,对他说:“早上用饭,不用等我啦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今夜花要开了,我陪他看看,最后一次。”

  说起这件事,无心才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,他好像又活了。

  白发仙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,应了句“好。”

  那时,白发仙还不知道这将会成为他记忆中与无心的最后一面。

  

  画雪山庄

  和尚盘膝而坐,手中拿着一把剃刀,顾自削去一头刚留的短发,因为生疏,所以他剃的小心翼翼,好像生怕剃的不好,剃的不干净,不像从前。

  可总这样抬着手实在太累了,此时本该有个人陪在他身边…和尚越想越委屈连眼底都开始湿润,无心木讷的抬头开始抱怨起这样的自己:“以前总是你帮我剃,现在自己动手反而生疏了。”

  他竟然因不会剃头而难过。

  他唤他:“萧老板,再帮帮我吧。”

  可要帮什么呢,再帮他剃头,还是帮帮他,让他不要那么难过?

  他又望着眼前的墓碑失神,呢喃“我知道,你最舍不得的就是我了,我知道的萧瑟。”

  

  “我一定是惹你生气了,你说出来…我改,我以后都听你的,你应一应我…”他伸出手去,却只触到身前冷硬的墓碑时,终是不争气的哭了出来,像个无助的孩子俯在墓碑对萧瑟恳求:“你别丢下我。”

  

  许久,嘤嘤的哭声才得以平息,无心扯着发疼的嗓子叹息:“呵…算啦,你等等,马上就好了。”复又拿起剃刀,就这么坐在萧瑟面前,阖着眼不紧不慢的剃去刚长出的头发。

  

  他以为,那人永远不会老,所以离去时,还是一头乌黑的发,无心执着他的头发,珍重的捧在掌心,看了许久,也等了许久,可他的萧老板就是不愿意醒来。

  时至今日,每每入梦甚至闭眼,三千青丝犹绕心头,是温存缠绵又是悲痛入骨,后来他害怕闭眼,害怕如入梦,可现在他再也不用怕啦。

  

  他剃去了头发,又变回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小僧。

  ──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,召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

  ──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。

  ──舍利子,是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……

  

  无心不厌其烦的念了一遍又一遍,周而复始的重复,让人错以为这个夜,会就这样无休止的轮回下去。

  逐渐袭来的黑暗太过孤寂,几乎令人窒息。可和尚不愿意走,他在想,他的萧老板在另一个黑暗中,是否有一盏灯?又是否有一支画笔,能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再像以前一遍一遍的画自己,念着自己的名字以求安慰?

  萧老板舍不得他,最牵挂的也是他,以至于这样一个温柔的人离去时,连眼睛都闭不上,萧瑟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直到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。

  那时无心就知道无论何时,绝不能再让萧老板孤身一人。

  所以萧瑟安静的睡着,他便在身边安静的陪着,只消明天醒来,他的萧老板就还在他枕边,笑弯了眉眼。

  那天,细雪落了一夜。

  和尚一直在。

  

  夜雪落满他的肩膀、眉心、眼睫,将他装点成透明,就像雪一样纯净安详。

  犹记当年在海外仙山,他的萧老板曾倚栏凭吊:“此情此景,不说些什么岂不是辜负良辰?”

  然后他握着他的手,说要与他青丝到白头。

  萧老板的情话,萧老板的甜言蜜语,每一句,每一字,都是他铭记心底的誓言。

  

  直到天蒙蒙亮起来,才发现那冰天雪地里一株怒放的红梅,它不畏一望无际的风雪凌寒自开遗世独立,一如此时它身前的青年昔日不畏将来的少年意气,以至如今依然初心不改。

  可曾经的少年不在,只那石碑上积了厚厚一层雪,和它对面低眉颌首,亦是白雪覆头的一个和尚。

  

  萧瑟走时,曾看着画雪山庄那株含苞待放的梅,说他想再看一眼花开,说他有些想念曾经的少年,以一株红梅,许下永恒的少年。

  萧瑟对他说无心既永恒,而他也在那天将誓言烙印在心底。

  如今,画雪山庄移栽而来红梅一夜间已尽数绽放,无心等到了,萧瑟也等到了。

  岁月何其温柔,依稀间他们好像还是少年模样。

  松风入耳,萧风瑟瑟,那一抹红在这茫茫天地临风而立,缕缕的暗香浮动,像是有生命,它于悲风中绽放,又为落雪白头的两人花落成泥。

  雪落下,那朵红梅摇摇欲坠,冷凝的风无声拂过,一朵赤红花蕊于风中稳稳落在无心掌中,就那么一瞬间,宛如雕像的和尚就这样不可思议的散去,像是风,又像是万千星辉。

  他曾那样风华,远胜浩瀚星辰,可走到人间尽头,却只无声无息的携走一缕梅香烟消云散,他摒弃了红尘,不惜一切,只为寻他。

  它在这世间沉浮停留,带着璀璨的微光久久萦绕,却不再属于这世间,他在寻找着什么。最终落尽繁华,尽归身前一抔黄土,洒尽哀思无限,于刹那间永恒。

  那是和尚的誓言,至死不渝。

  

  和尚皈依而去,待数百年过去,他和他或许再不一点留痕迹。可这世间,确实曾有那么两个人,历过人情冷暖,于茫茫人海,一眼万年。

  他们穿过世俗,看破红尘繁喧。

  他们素衣青丝,携手心河元年。

 

  或许此时在另一个时刻,另一个雪落;少年依旧佳人仍在,小和尚手执一朵刚盛开的梅,对他的萧老板说:你看,花开了。

 

  后来,消息传入天启。

  消息来得突然,甚至意外,让人觉得不可思议。

  下臣才报上来,萧崇平稳的气息便猛一沉,胸口顿如千斤大石压着,骤然锁紧的喉咙让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,去年大年时还和他举杯言欢的人,凭这传话人轻飘飘几句,就没了?他下意识问:“和尚呢?”

  

  他不敢相信,换作谁也无法就这样轻易接受,那雷家的人呢?萧凌尘呢?那和尚…又可否能接受?

  

  来人回禀道,两位护法说天外天宗主郁郁寡欢,许是去了海外仙山散心去了,不过也有人传了另一种说法,说是——

  

  萧崇脑中升起一股忧虑,颤抖着问“说什么?”

  

  “说…说是,坐化了。”

  

  下人一五一十的将听到的一字不差的呈上御前,终于萧崇也不得不相信,那个人真的不在了,就连那和尚也不知所踪。

  

  他急忙挥手打住,他甚至想大声质问怎么可能?!可他不再是白王萧崇,他是北离的皇帝,天子临危不乱,方为一国之君。

  最后也只用沙哑沉闷的声音轻轻挥手道:“行了不必再说了,先…下去吧。”   他需要一个人待一会,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让他去抚平至亲手足离去的伤痛,接受失去。

  

  待宫人躬身退去,这位帝王还凝望着禁闭的大门久久不语,像是在看着谁,萧崇凭着记忆,勾画着萧瑟的模样,却又在那张笑脸即将清晰时紧闭了眼。

  他抬手遮住双眼,终是一声叹息,静静的靠往身后的龙椅,眼眶温热的湿意在掌中晕开又淌下。

  

  这天御书房的灯亮到了天明,在早朝前萧崇推开了两扇大门,两侧门侍缓缓跪地请安,萧崇撑着红透的眼眶,直视天边沉默不言,幽深的瞳孔中只余眼下偌大的皇宫。

  “来人,准备早朝。”

  在萧崇继位的第十八个年头,心河十六年止,诏改年号——崇祯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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